Claus
6 hours ago

關於路及其他

十月十二日,傳來瘂弦去世的消息。

我感覺一種失去,但又不很清楚失去什麼。

想了有那麼些時刻後,隨手寫下:而您已先前往。

詩人是前往離開了。至於離開什麼?不太知道,只知道我還沒跟上這個離開,或者說,因為先離開了,所以我還沒跟上,還沒意會到是什麼,關於詩人要讓人們說或者人們要讓詩人被說的種種。

離開,意味著超出,或逾越,逾出那條因為離開才出現的線。這一道界限在離開之前,是渙散不明的。詩人活在人們的關愛中,祝福中,友好中,若即若離的背景中。直到離開,詩人讓人們去說,但或許已經搆不到什麼。

而你已經先離開。

而我們現在才說,說到缺席,說到所說不到的東西。

就是在這個未能觸及中,這條橫在詩人與人們之間的線才出現。傳統上,我們稱之為陰陽兩界,天與地之間的界線,或者是「煉獄」,雖名為「獄」,卻還沒有最後的黑暗,也還沒有最後的光明,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日常,無光也無暗。

就是在這條線上,詩人前去另一個地方做了個小眠,就像週末白晝在床上的放鬆。人們一般地稱這裡所說的「放鬆」為永眠,其實指向了一個尚未來到的晨間小睡。

如此這般屬於未來的小睡,猶如一班尚未來到的城際區間車,就算只是臨停小站,焦急的旅人也會和在光明寬敞的高鐵月台上一樣著急,著急著一旦列車駛入停妥,就要先一腳踏出月台,跨入車門。

如果這一跨出,無論是想像或實際的一步,讓我們注意到一條界線,讓我們看到一道門檻的浮現,就像橫在某樣未名之物與我們之間的語句:禁止,禁止這樣的未名之物被揭穿,那麼,這一跨步就不是徒然的。它把我們帶向了一個不一樣的方向,一個未預期的地方。

就如同這些尋常的照片一樣。這一跨出,讓一條橫在照片之上的線亮了相。這裡有月台,但我們無法去任何地方。我們期待走出去。

走出去。然而,去到哪裡? 如果說,詩人也已經走了出去,那麼,去到哪裡?是詩國嗎?那麼,是否已經有某位名載史冊的詩人,為瘂弦戴上一頂桂冠?或者依然留在地上的我們,無論以國家、官方的名義,或是以普通讀者的身份,還在想為這個缺席者戴花環?這些可能是善舉,但其實也無所謂,因為詩人已經先離開,走出去,去走他的路。

世上本沒有路

走的人多了,便成了路(安東尼奧・馬查多)

走的人是多了,但不一定是我們。那條路是最大的未知。

面對那條未知之路,我們不能說怎麼到?去那兒要多久?對於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,是這樣子。人間的路,何嘗不是這樣?

對於在路上,動者自身的移動,我們可以用古老的思想,也就是那個有關由此處到達彼處的思想,去思量運動,思量時間。然而,很多時候,我們連思量的尺度都沒有。「這一切還要多久?」計時器可以告訴我們嗎?例如:這一切的無聊──更好地說是無所聊賴──還要多久?丈量無聊與無所聊賴的尺度是什麼?或許,還要先有個「不無聊」,我們才能有所根據地「丈量」無聊,感到在哪裡掉入了無聊,就像埃及人依著某種知識丈量他們的土地。

詩人先走了出去,留我們在這裡無聊。因為詩人跨出了那一步,所以有尺度給了我們,去量度我們的無聊,或者進一步測量不無聊,或所謂的「有趣」。

同樣是路,我們還聽到這樣的聲音:

路漫漫其修遠兮

吾將上下而求索(屈原)

屈子留下了這樣的辭句,先跨出一步,到江水中去求索他的路了。大概,關於這條路,我們還可以推想可能有著河魚嚙咬的痕跡,或者隨著水深愈加昏暗的光線。除此之外,我們也不能明白屈子去求索了什麼。

然而,屈原終究走出了他的一步。再一次,那條介於彼此之間的線,又浮了出來。先前是陰陽兩界,現在有了古今之別。

或者,陰陽、古今,說的可能是同一件事。

路漫漫其修遠。我們可能倒還沒走出去,可能還不確定路是不是「成了」,也可能還不知道路「修遠」到什麼地方。

如果我們還可以跨出那步,讓沿途的蜿蜒曲折告訴我們。

如果我們還可以聽到,這些離去的詩人,或許就未遠離。

這些一時的感念,是因著對詩與人的長久疑問而來,並因著朋友珮琪,關於球體與平面之間的構想,而得以基本成形。

初稿於 十月二十一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