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儒賓的「1949論」與我的「逆向中國史現場經驗」

ENFANT PERDU
Sep 6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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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

如果說,人有意識地、自覺地發展知性的期間,約莫是指18至20歲之間這段青澀時期的話,那麼,從我開始具有這種意識的將近20年來,已經聽聞許多人文科學領域的「方法論焦慮」,這又部分較頻繁地出現在某些文化研究或歷史研究領域之中,諸如「亞洲作為方法」(陳光興),「作為方法的中國」(溝口雄三,原為1989年著作名),「作為方法的日本」(孫歌論溝口雄三),或者「作為方法的東亞」(甘懷真)。在據說本土意識蔚為主流的當下,「台灣作為方法」就算不直接指明,也是瀰漫著各個思想生產與角力的場域。

最近中山大學針對楊儒賓的未刊新著《思考中華民國》舉辦了系列論壇。楊儒賓,他是新儒家的學者,在我的印象中,他寫過幾本蠻有意思的書,如對於五行的存有論探討,從身體政治談論儒家的功夫論,以及對莊周思想的再詮釋(見《儒門內的莊子》)。

我沒有細讀過這些著作,但基本上,我對這些研究的印象是非常好的。或許是因為,這些研究不標榜「現代地理解」中國古代思想,或生套歐洲哲學傳統下的概念,而是不同學科的參照之下,重新進入古代思想的詮釋。這些考掘對於發展另一種迥異於西方知識話語的思想資源來說,是相當重要的。

但楊儒賓令人印象深刻還不只是他的思想研究,另外在於他提出的「1949論」。迥異於國民黨、共產黨或台派人士的論述,楊的「1949論」不局限於狹隘的政權鬥爭史,或者訴諸一種悲情、甚至有時顯得有點怨恨的情緒流露,反而將焦點定於「中國現代性進程」與「漢華人文知識」在台灣的再整編之上。其實這是一體兩面。當然,楊的「1949論」與中國統一沒有任何關係,因為楊的論點一直聚焦在文化的遷移與融通之上。不可否認,中國文化一直是台灣文化的重要基底之一。而我們都知道,這一線索最遠可追溯到明鄭時期。也因此,明鄭也成為楊儒賓的思考對象之一,但不是如過去國民黨的鄭氏民族救星論,或者如當代輕視明鄭的取向,而是將明鄭的東來視為文化遷移的客觀事實。而這些思考,都隱含著一個預設:在海峽對岸的另一個中國,在社會主義革命的進程之下,漢華文化的命運又是如何?

王德威曾巧妙地以「納中華入台灣」形容楊儒賓的「1949論」,但客觀來說,中華本就在台灣之中,只是在許多因素下,被有意識地忽略或排擠,不但在文化上如此,在政治上也如此。但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內化與合一,又是客觀事實。這個國家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下的產物。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是如此。換句話說,這是帝制崩潰下,雙重中國現代性相互競爭所導致的矛盾局面。這一視點,唯有在楊的「中華民國作為方法」的預設之下,才能重新被發掘。

二、

當然,在眾多的「方法」之中,有了這麼一個「中華民國作為方法」,這為我們觀察中國或東亞的未來,再次提供了一個實驗性的機會。不過,我想藉此機會談談一些個人經驗。

無論是亞洲、東亞、中國作為方法,無非都是相當鉅觀的視角。這為我們發現自身個體在歷史中的維度,提供相當重要的契機。但微觀的視角呢?在這裡,我沒有甚麼自家版本的方法論,但在一些特殊的機緣下,我認為自己擁有某種體驗歷史與現代性的角度,儘管這並非不證自明,或者多少具有某種主觀性、想像的成分。

據族譜記載,我的在台一世祖在1724年渡台,時為雍正二年。先祖來自福建漳州府的一個村莊,叫做店前村,在目前的福建309省道旁,屬於平和縣大溪一帶。拜今日科技所賜,我能夠從衛星圖看到,那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山村,不遠處還有一座客家土樓,應該是閩客混居的地方。廣東省,就在咫尺之外。

大溪鎮因地處偏遠,地勢封閉,因此在發展上相當緩慢。直至最近,還是中國「脫貧攻堅」的上萬鄉鎮之一。

我的祖先來自這樣的地方,是務農還是經營地方小店,無稽可考,只能確定是經由漫長的山路,近的話到達漳州,遠的話到廈門,渡海,然後來台。

那麼,我在福建的祖先就都來台灣了嗎?我的渡台祖字號「三郎」,或許可以推想,可能有所謂的「一郎」、「二郎」等還留在中國本土。如果兄弟來台,卻彼此不相聯繫,似乎是較難想像的。再加上,中國傳統的人際格局是家族,設想有另一部分的祖先留在中國本土,是理所當然的。

於是我想,這些未渡台的祖先,會繼續過著甚麼日子。歷史書告訴我們,清之後是民國,然後是人民中國。而在這之間,經歷了一連串的民變、地方割據、革命、內戰等。但這些都是一個概覽,是中國全局在現代性難產之下的縮影。那麼,在這些耳熟能詳的歷史流變之中,我的這些未曾謀面的祖先一脈,又是過著怎樣的生活?

於是我開始查找地方性的資料。或許因地處邊遠,難以獲得什麼。很偶然地,我發現了一些資料,談到了「閩西蘇區」,也就是中國共產黨在福建西部的活動。既然談到了「閩西」,那麼是否會有我先祖曾經活動的區域?在有些文獻,我會看到「平和」,但不確定共產黨的活動範圍到哪裡。也間或看到一些文字敘述,但資料零碎,也覺得在認知上不直觀。後來,我找到一張由中國共產黨新聞網製作的簡圖。在簡圖中,順著平和縣城往西南的方向,有一條路線,向南通到韶安。這條線基本上就是現在的309省道。對比起來,大溪鎮就在簡圖中的紅色根據地之中。自然,我的祖先如果還留住在大溪的話,那麼他們必然是進入到革命之中,與歷史同步了。(當我撰寫這段文字時,我找到了中國共產黨縣區幹部派遣開闢大溪一帶的敘述*)

於是,在此,我那未曾謀面的血緣及其後代,是真實地與中國近代史的一個時段吻合起來。他們遇見了共產黨革命的現場,而我,在海峽的另一岸,過著自由民主法治國下的微小日常。這一國家 — 社會體制,所接合的正是另一脈中國現代性的敘事,也就是「民國」對帝制的顛覆與無盡的痛苦難產。我與我那未曾謀面的祖先及其後代,分享了中國現代性的兩個進程。我沒有經歷1949,也不一定享有「1949論」背後的歷史記憶。但「中國性」就這樣以一種逆向連通的方式,串接起一種無以名狀,一種歷史的超 — 真實(hyper-reality)。

*余登仁:https://reurl.cc/95oAm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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